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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前,来纽约读书的我和初中同学陈米重逢了。因为疫情,以往每年都回国相聚,吃火锅吹水喝奶茶的我们已经有三年没有相见。我只能从社交媒体上多多少少窥得她人生的一角:她成为了艺术家和设计师,发表了毕业作品,染了新颜色的头发...当熟悉的人被消解成手机平面上的信息数据,人与人之间的边界就需要重新打破、调整。因此,当她邀请我进行一次关于她艺术作品的谈话时,我很开心的接受了。这次对谈比起传统的“采访”来说,更像是老朋友之间的catch up,也因此,在这篇文章中,你会看到更多关于陈米本人的故事,她的纠结、彷徨、失落与选择, 以及这些情绪被整合成作品的瞬间。这些瞬间所赋予的灵光和留白,希望会成为观众了解这件作品的情感切入口,跟随她一同回到这个“重建的安全屋”。

王:你作品的名称是“透过裂隙”,能不能跟我简单讲讲创作的契机?

陈:这一两年不管在创作还是在其他的思考过程当中, 只要我产生想法,我就会很明显地发现原生家庭这个主题无可避免地出现在我的脑海当中。其实我知道,这个话题并不新鲜,它出现在很多青年艺术家,特别是亚洲艺术家的作品中。但这也反映出了一个问题。在做这个作品的时候一位好朋友给我发了一段话,“在东亚极权文化系统下长大的我们都残留上一代、上上代的伤痕,以人类时间的感知来看一代人的变化非常之缓慢,没有人教我们要怎么助人、怎么求助,甚至不知道我们需要帮助。”他说:“我们文化里的创伤不是一个人和therapist待在一个房间里说说话就能解决的,或者说我们最后也没有办法让它消失,因为它造就了我们的人格。我们要学习真正地和它共处。”

王:你朋友的这句话暗藏一种对传统父权结构的反抗,这个结构其实组成了我们“原生家庭”逻辑的很大一部分,你的作品也是在阐述原生家庭对你的影响,你觉得你在创作过程中有自觉的对这个系统的一种反抗,或者说是叛逆吗?

陈:我觉得我这二十年都在做这件事情。我性格挺叛逆的。我爸是个潮州人,长辈说什么就要听什么的,不能顶嘴。但是我爸很不幸生了我这样一个小孩(笑)。倒也不是说我小的时候做了多么出格的事情。你想我爸一个那么封建传统的人,要面对我从高中开始漂染头发、打耳洞这些都是小事了,现在纹身,然后抽烟剃眉毛这些事情他也接受了,反正就是一步一步的把他治好了。所以虽然在我跟我爸的相处当中,我知道他的思想还是很传统,但是相对于他周围的人来说,我爸是治疗效果不错的。

王:(笑)就还得是这样子才能治。

陈:对,他也知道他自己思想是比较封建的,但他管不了我,他也知道他管不了。也挺好玩的,很爽。所以“反抗传统父权”这件事情,我可能从很小就开始干了。小时候并不明白这个概念背后的理论和逻辑,只是对“父权”这个概念有种近乎先验性的敏感和抗拒。对于一个叛逆的小女孩来说,我对成年男性居高临下的态度或是“mansplaining"的第一反应,我凭什么听你的?就凭你是男的,比我多活几十年吗?

王:这个真的是很爽。

陈:挺不一样的是吧?

王:是很不一样。对。我感觉(你)整个还是挺自由的。

陈:现在的我吗。

王:就是精神上。

陈:去年这个作品算是一个trigger吧,反正抑郁的非常严重,暴饮暴食。我会好几天不下床也不出门。非常糟糕的时候,我房间乱的跟垃圾场一样没有地方下脚,外卖的袋子不收也不扔,盘子堆一堆在那里也不洗,真的就是physically做不到那些事情。

我之前不想回国有一个原因就是我觉得我没有准备好面对我父母。在我回国之前,我和我妈视频里吵过不少。她希望我赶紧回家至少休息一段时间,但我当时认为回国并不能解决我的问题,并不是说我回国待一待我就能好了。

然后在回来美国的前几天的时候,我跟我妈非常糟糕的吵了一架,还是在我妈办公室。我这辈子都没有这样子吵过架,从来都没有过嘶吼的状态。我在她办公室里跟她大哭大喊,就是那种程度的失控。

我后来大概一两个小时都趴在那里哭,甚至我都不一定是在哭,我就是趴在那里,然后眼泪啪嗒掉,我停不住。精神状态差的时候我是真的感觉到自己变丑了(笑)。回国前一天去外公外婆家,拍了张照,那个照片我还是化了妆的,但都能够感觉到我的憔悴,基本上就是很临界点的状态,但是今年回来以后,我精神状态现在好了很多。所以我觉得现在也是一个蛮好的能够聊一聊作品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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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因为你创作过程中需要直面自己的伤痕,你是怎么处理这点的,因为当你直面自己伤痕的时候,会感觉到有一种很大的能量,也许会让你无法创作。

陈:我的作品的第一个部分是一个视频。当时要开始准备毕设了,而我还没有做好打开自己的准备,所以我先采访了他人的故事。我在这个视频当中采访了4个人,这4个人其实有很多的共同点。我们是同龄人,父母也是在同一个时代背景下成人的,我们都在国内长大后来到美国学习艺术。我觉得我们可能会对于相似的问题会有相似的想法或者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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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采访过程中我很深刻地感受到,我们和父母辈的人身上带着一代又一代留下来的这种伤痕的烙印。来自最亲的人带来的伤痕,只是对老一辈来说习以为常。到了我们这一代,受信息时代的影响,也有更多的人到了国外接受了西方的教育。这样两个不同的教育、文化背景下面,我们会有自己的一套看待这种创伤的方式并且对它做一个判断。在那之后,我大概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慢慢做心理建设。我发现很多东西在你的大脑里面的时候,它是不清楚的,混乱的。但是当这些东西通过语言表达出来的时候,你的语言会自己组织好一个系统。所以我就和我当时的室友约了一个时间,那天晚上我们就坐在那里,我给她讲我能回忆起来的所有细节。

虽然那天晚上很intense,我也有觉得我勇敢面对了自己的一些记忆。但是在一次意外的场景下,我才突然一下子意识到,我以为过去这段时间我做的东西是在面对自己,但是回想起来的时候,我做这些东西时其实在屏蔽自我。我也没有意识到其实 inside trauma带给我的打击比我在作品里表达出来的要深的多得多。但那个时候我的作品其实基本上已经做完了。

王:其实你刚才在说你创作那个过程当中的时候,我是有一点感触的,因为我之前说在你的作品当中能看到家庭空间的因素,但是你这个家庭当中没有实际人的存在,我那个时候其实在想,会不会就是说你在投射的时候会有意识规避一些关于具体的人的表达,但是这又造成了一种不在场的在场。

陈:我会希望作品有一定隐晦的程度。如果我分享的太过于细节,太过于personal,以至于这个东西只有我自己能够理解的时候,它可能也不是一个非常有力量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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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个时候确实没有做好拿这个作品跟父母探讨的准备。并且其实我在做这个作品的时候,我们家已经走上正轨了。所以我一直很担心这个作品里过于详细的描述反而会打破我现在拥有的平衡。这是我很害怕的一件事情。当一个人只是在单纯的分享一个很private的回忆的时候,这个东西跟最后做出来的作品的表达之间是有一个空隙的。那其实我想要做的东西是把个人的回忆和艺术表达连接上。我一定程度上分享了我的记忆,但我同时确保它作为一个独立的作品存在。

王:所以这种作品和记忆之间的空隙也是透过的一种裂隙,点题了。

陈:《透过裂隙》如果从字面意思来解释的话,它就是一个门缝。通过门缝往外看这件事情是我小时候的真实体验,几乎贯穿了整个童年。比如父母的争吵开始或者我感到很害怕的时候。我很小就能够做到把门开到一点声音都没有。

然后裂隙当然有两个角度,一个是我当时具体的行为,另外一个是现在的一个我看待当时的我。也是就相当于这个事件的第三者。这个第三者也有可能是观众。它有点像是在窥视。偷偷的,透过一点点的空隙看里面发生了什么。小时候的我透过房间的门看不到全部,那么观众通过我仅仅给出的这一些信息也无法了解整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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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其实我觉得也能够解释我当时的一个问题:留白在你叙事当中担任一种什么样的作用,因为观众本身就是局部地看,局部地窥视。

陈:小的时候的我通过门缝看到的就只有这么多,那么作为观众他们对这件事情的了解,唯一的中间桥梁就是我的作品。但是我的作品当中表达的也只是我当时看到的东西,所以留白是不可避免的,它也是作者和观众之间共存的感受。

王:但是相当于你在留白的实现留白这个过程当中运用了一种比喻,让观众在去看你的留白的时候,体会了你的感觉。

陈:是的,还有我想回到我们刚才对于我个人经验的叙述上。和我的室友讲故事那天晚上的崩溃是因为到那晚我才第一次意识到,哪怕他们停止争吵之后,后来将近六七年的时间里面,他们在家里不说一句话。只跟我说话,就当对方不存在。对那个时候的我来说这是一件正常的事情,我习以为常。

所以到了上大学的几年,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他们说话了,会发现我们一家人的微信群里面,他们开始有互动了,这件事情之后我反而感觉到强烈的不适。我其实反而不知道怎么面对“正常”的他们。我知道这是一件好事,他们开始像家人了。但是其实自己也会不可避免的有一种埋怨。过去的十年,我更需要它的时候,它在哪里?现在突然塞给我一个我没有小的时候那么需要的东西了,我觉得挺奇怪的。没有准备好接受。

王:其实我觉得这种落差感其实在在很多艺术当中都能看到,因为我自己就特别清楚你刚刚说的这个话,我想起来以前小时候我看《宝莲灯》,沉香小的时候失去了妈妈,然后他天天哭,去找他妈。然后他后来长大成人了,劈山救母把他妈妈救出来了,他们两个团聚,但那个时候实际上他已经有了自己新的家庭。然后他的妈妈虽然救回来了,但是曾经很小的时候需要他妈妈的时候,他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妈妈。

陈:这个东西就是没有办法弥补。我心里清楚最终需要自己找到心理平衡,但是它确实也是一个无解的事情。就是我需要的时候没有,我现在有了,但是它也无法弥补小时候的伤害。像家里买不起糖果的小孩,在他长大之后,他可能报复性的就爱那个东西。可是我经历的这个创伤你要怎么样在长大之后去弥补?

王:有时候我会觉得,作为一个艺术家,很多人一开始会觉得说你要经历过这些磨难,你的艺术才会是有价值的,但是我后来发现这个事情它是不对的,其实没有什么艺术的价值能够跟我健康的身心去对比。

陈:创作跟人的阅历,人的想法,人在不同接受不同的时间段接受的信息反馈回来的东西是相辅相成的。它就是一个反应,人的当下的思考,困惑,愤怒,所有情绪都是valid的。

王宜如/陈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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